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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印記會變成一種習慣,無論當事人有沒有發覺,仍兀自刻蝕出一道又一道生命的軌跡。
 
【TOSHI】
很久以前ARENA37℃雜誌上曾連載X團員的問卷調查,裡面有一題問的是五官中最敏感的是哪一個,他選了嗅覺。十幾年後的今天,他的答案依舊不會變。
那次見面和YOSHIKI兩人究竟聊了些什麼,他一句也不記得了。他只記得一樣東西,就是YOSHIKI的香水味。
見面之前,他本來想帶瓶香水當禮物,那支新出的限量香水一聞他就覺得是YOSHIKI的香水,可惜現場缺貨,只有樣品,等下一批出產就來不及了,所以他後來改送別的。結果YOSHIKI當天竟然就擦了那支香水來。
是YOSHIKI自己看上的嗎?還是別人送的?
他不知道應該高興事隔十年自己還能精准掌握YOSHIKI的品味,還是擔憂他想要的位子上可能早已有了別人。
那支香水將他的記憶帶回十三年前,他第一次因YOSHIKI而迷惘的時候。YOSHIKI的髮絲滑過他的大腿,帶著體溫的香水味撲鼻而來⋯⋯
他的背部忽然感到一陣劇痛。
他轉頭,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拿著鞭子站在他的後面,要求他把於世所不容的想法逐出腦海。但在被「訓練」無數次後,那個疼痛早已變成一種反射。他不自覺地伸手按住左肩後方,那裡曾經有一道花了足足半年才癒合的傷口。
他和妻子早在多年前就不再來往,過去妻子承諾包容他的性向,給他幸福,但包容最終仍成了控制,一次次要求他去接受「訓練」。他曾經相信那也是為自己好,畢竟如果能把性向矯正過來,或許就能得到幸福也說不定。
他只怪自己太敏感,在妻子近乎完美的演技中發現了鄙夷,明白自己已經被當成了病人。所以當妻子說要分居時,他沒有挽留。
畢竟如果妻子要的是純粹的精神愛,他再也給不出;如果妻子渴求的是一個異性戀的男人,他也依舊達不到。
他是信守承諾的人,在他簽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善盡所有的婚姻責任,只是妻子先放棄了他。他們的婚姻最終只剩沒有約束力的白紙黑字,以及他定期支付的、已經形同離婚贍養費的金錢。
當時,再一次遺失容身之處的他踏上「詩旅」,讓日本的每一個城市洗禮他,尋找新的自己,那道鞭子造成的傷口在一場大雪之中癒合了,也是那個時候,YOSHIKI這個名字和他一路走來的腳印一樣,徹底被埋沒在白雪之中⋯⋯
十三年前YOSHIKI擦的那支香水現在早已停產,載過YOSHIKI的那輛車也早就被他賣了,他上網查了一下這些年的照片,YOSHIKI剪短的頭髮似乎也不曾再留到及腰的長度。
不過是一支香水,一切全都回來了。他又查了一下那支香水的成分,用料和當年那支自是截然不同,他又是如何預測YOSHIKI的品味的呢?
然後,在他意識到之前,手指就已經點下了訂購。
香水送來的時候他沒有打開來聞,因為他知道味道絕對不會像從YOSHIKI身上聞到的一樣。他只是扔掉包裝,然後把香水放進包裡的一個隱秘的角落。
一直隨身帶著。
*
半年後,他被經紀公司要求前往洛城,去找YOSHIKI重組X。
要說他看不見人際背後的暗流那絕對是天大的笑話,過去地下時期火爆的X弄翻的合作關係,大半都是靠他調停的。走紅之後,他曾經很開心可以終於不用管這些雜物專心做音樂,但一次、兩次被經紀方挖牆腳之後,他早已習慣把眼睛睜得雪亮。所以他當然看得出來他的經紀公司在利用他,也知道他們要的是X的商業價值。
他並不介意被利用,只是他不喜歡X被玷污。他的確說過X令他窒息,但這不會抹煞X在他心中的高貴。然而,他卻偏偏在經紀公司令他作嘔的貪婪中看見了屬於他自己的機會。
如果在這所有的事情中有哪件事他想要的,那就是和YOSHIKI的關係,不同於過往,更深一層的關係,如果這層關係可以透過重組X來推進⋯⋯他不知道究竟是經紀公司的目的比較骯髒,還是他自己的目的比較骯髒。
YOSHIKI不會喜歡的。
X是YOSHIKI的聖物,不是任何東西的墊腳石或媒介。
除非⋯⋯
*
他並不想重組X,但不是辦不到,然而這件事的重點應該是YOSHIKI打算怎麼做。
重組X,並不是什麼能夠簡單隨口提起的事情,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提出這件事情。畢竟當年是他先轉身離開,直接導致全團解散。如果現在他說重組就重組,歌迷又會怎麼看呢?這個樂團豈能任由他這樣恣意決定生死?他甚至不是團長。
他唯一有的,是他過去累積的,加上這些年來不曾間斷的磨練。他敢說他是一把好樂器,一把YOSHIKI絕對用得順手而且老早就知道該怎麼發揮的好樂器。他可以用這個身分去見他,一個曾經迷失,但現在回來認主的好樂器。
唯有這點,能夠讓他在YOSHIKI面前抬起頭來。
這也是YOSHIKI一直以來給他的位置。
 
【YOSHIKI】
儘管見了面,但他仍舊覺得TOSHI並沒有真的回來,彷彿只是因為那通電話中他的語氣透露了太多的急切,不好意思拒絕才提議見面。那時候TOSHI真的想見他嗎?嘴上說「還想一起組團」,卻連一個擁抱都沒有,隔月的生日祝福也沒等到。
組團是指X嗎?TOSHI還願意唱X的歌嗎?
他也不知道自己所企求的「回來」究竟是什麼樣子,HIDE不在了,所以他們也不可能繼續組團活動。
洛城與日本忽然顯得好遠。
TOSHI的離開和HIDE的離世逼著他長大,讓他恍然大悟,明白原來幸福跟夢想一樣,必須靠自己努力去追求,原來他一直以為是隨著夢想而來的幸福,是別人付出這麼多的努力在他身旁一磚一瓦構築起來的。
*
隔年春天的時候,TOSHI又來電說要見面,還說人已經在洛城了。
他立刻翻找行程表,好不容易抓出來了卻發覺上一次跟經紀人討論調動的行程時太激動了,整張表都被他畫得看不出什麼是什麼了。通常是行程滿到動不了才會發生這種狀況。
等不了,他想見他。不管了,無論如何他都會讓經紀人替他生出時間來。
結果那天居然不行,他還為此跟經紀人吵了一架,經紀人頭痛地重新喬行程喬了兩天,才終於幫他空出時間。
太好了!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表現得這麼明顯,連助理都說最近難得看到他這麼開心,還問發生了什麼好事。直到時間近了他才冷靜下來重新思考這件事情,他要用什麼態度面對TOSHI?現在的TOSHI究竟是誰?上次在日本見到那個彷彿薄霧一般的身影是他的TOSHI嗎?
記得TOSHI離開的那年,像是乾乾淨淨的折翼天使,因為渴求人間的溫暖,所以自己折斷了翅膀,捨棄天堂光輝。然而十年過去,再次穿過雲層踏上天階的那個身影看起來,彷彿十年走過的不是凡間,而是地獄。
他甩甩頭,試圖擺脫這些想法,但只是讓更多的疑惑湧上來。
這麼多年沒見面,忽然接著兩次主動聯繫,契機是什麼?他有種感覺,TOSHI似乎是特地來見他的,這究竟是他的預感還是企盼。他當然高興,卻也覺得奇怪。一般人會為了敘舊大老遠搭飛機橫越太平洋嗎?
他自己好像會,但TOSHI是這樣嗎?
至少就他過去認識的TOSHI,並不是這樣心血來潮衝來衝去的人,只有為了配合他臨時起意的行程,配合他忽然下定的重大決心⋯⋯
他按住自己的頭,阻止自己想下去,阻止自己繼續翻動每一個他不願觸碰的傷口。
為什麼又想起來了,想起自己對不起TOSHI的地方,想起自己活該被拋下的原因⋯⋯
*
他滿心期待見面,但助理不知道是聽了誰的主意,整理了一張TOSHI多年來的近況表給他看。他原本還很奇怪,又不是不認識的人,就要見面了,直接聊不就好了嗎?
助理沒有多作說明,但文件上標註一連串關於TOSHI沉溺於洗腦集團的報導。
他不想看這種東西。洗腦集團的事情他當然知道,早在最後演唱會他就和HIDE就討論過了。他想把這份文件甩到隨便誰的頭上,但沒人願意告訴他是誰提議給他看那份文件的。
無論是誰出的主意,是在告訴他不要信任TOSHI嗎?
他很生氣,但他不知道自己是氣別人要他別太信任TOSHI多一點,還是在氣自己當年把TOSHI當敵人沒有去救他的自己多一點。他恨自己因為TOSHI退團就沒辦法好好想事情,又因為HIDE的死就再也沒辦法關心任何事情。
資料很多,寫著滿滿的他所認識的TOSHI不會去做的事情,他輕蔑地拋下資料,但又感到心虛,他曾相信自己比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更了解這個人,但這些年,別說聯繫了,他甚至一次也沒有關注過TOSHI的消息,或許他看了,也沒在腦中留下丁點印象,只是當作日本娛樂新聞那樣瀏覽過去。他早已關上心中名為X的大門,什麼東西都進不去。
現在的TOSHI是誰?或許他一點也不知道。
上次的會面有別人在,他們兩人都躲在禮貌的外殼中。何況光是能見上一面他就已經很高興了,被情緒淹沒的他根本沒能好好觀察TOSHI的內心狀態,但他也沒辦法後悔,這些年他已經認了,這又是他人格中沒辦法改變的部分,總是輕易地被情感淹沒。即便過了多少年,永遠像個孩子一樣愛哭,沒辦法長大。
不知道那天TOSHI看見了什麼?看見了重新待在他身邊的理由了嗎?當初決定離開的理由消失了嗎?他還是TOSHI喜歡的樣子嗎?有太多太多沒人能解答的問題,他只能找出那份譜來。音樂總會給他答案。
那首只有TOSHI能夠唱的歌,那首如果TOSHI沒有回來,他會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那一天來臨的歌。
 
【TOSHI】
計程車把他送到了那間他曾經奮鬥過無數次的錄音室門口,他站在門口看著這棟建築深呼吸。
他退團的那年,YOSHIKI搬了家,錄音室卻一直沒有換。但對YOSHIKI而言,或許錄音室更像家也說不定。那踏進了這裡的他,算是踏入YOSHIKI生活的一小步了嗎?
他覺得混亂,他懷念這個地方,卻又隱隱覺得恐懼。
無論室外如何,錄音室裡的氣溫、濕度永遠保持一致,木頭的味道也和當年一樣。關上大門,一切彷彿回到了從前。
他記得好幾次YOSHIKI錄音遲到,PATA彈了兩下就要偷偷開溜,但總會特別和他說回頭見。
他記得成員全部錄完音在慶功的時候,一個人獨自混音的YOSHIKI被他們吵得受不了衝出大吼大叫,結果被HIDE噴了一臉的彩帶和鮮奶油。
他記得他不能喝酒的時候,有人來乾杯都是HEATH幫他擋下的,他也因此發現原來HEATH在慶功宴上從來不失態不是因為喝得節制,而是因為酒量根本全團最好。
但他也沒有忘記⋯⋯每一次YOSHIKI糾結著一些誰也沒聽出來的小地方,要求筋疲力竭的他重來的時候,想要拆下麥克風穿過玻璃砸醒YOSHIKI的衝動。
*
YOSHIKI放了試聽帶給他聽,那是一首很悲傷的曲子,聽著這首歌,他可以想像YOSHIKI在創作的時候,眼淚從臉頰滑落的樣子,或許比他看過的每一次都還要更悲傷。那是悼念HIDE的歌,名為〈Without You〉。
HIDE走了,他完全可以體會這帶給YOSHIKI的傷有多重,而那時候他也不在YOSHIKI身邊。又一個對這傢伙來說如此重要的人離開了,又一個⋯⋯這讓他想起一件事。
YOSHIKI從來不留人。
過去說要離開X的團員,YOSHIKI一個也沒挽留,就連當初HIDE把自己的舊團SAVER TIGER解散,說要回鄉當髮型師時,接到電話的YOSHIKI也沒說任何把HIDE留在音樂圈的話,還是HIDE自己提議要加入X,他們才有今天的。YOSHIKI明明是那樣心心念念地想要邀HIDE加入X。
所以當他自己提出要退團時,根本不該期盼YOSHIKI會挽留。
因為YOSHIKI的不挽留不是冷漠,也不是自尊心太強,而因為那些從YOSHIKI生命中離開的人,尤其是那些最重要的人,從來不曾給YOSHIKI挽回的機會。
更沒有回來的一天。
童年的印記會變成一種習慣,無論當事人有沒有發覺,仍兀自刻蝕出一道又一道生命的軌跡。就像當初主動說要來觀摩排練的HIDE一樣,他明白了,他所期盼的關係如果不由他跨出第一步,就永遠也不會開始。
沒想到YOSHIKI竟說出了那句話。
「我⋯⋯希望你能唱這首歌。」
這句話他等了十年,他無法描述這句話帶給他的勇氣,原來YOSHIKI還願意聽他唱歌。
於是他說:「能為我彈一下琴嗎?」
那個時候YOSHIKI的眼神忽然亮了起來,就是那麼一瞬,他看見了他可以一腳踏入的縫隙。
在YOSHIKI的琴聲中,他流下淚來,因為他看見了太多東西。
他看見那個位子是空的。
忽然間,他覺得期盼那個位子上沒有別人的自己好自私⋯⋯
他不在的時候,沒有人照顧這傢伙嗎?
看著從第一句歌詞就開始流淚,直到曲終都沒停下的YOSHIKI,他忍不住將手伸向YOSHIKI⋯⋯
背部又痛了起來。
最後他只是按住YOSHIKI的肩,然後遞了一張衛生紙過去。
「唱得真好⋯⋯」YOSHIKI哽咽地說。
「不試試重新做X嗎?」
那是他第一次明確地邀請YOSHIKI重組X,然而YOSHIKI的回覆卻是:「還不知道欸⋯⋯」
 
【YOSHIKI】
直到見了面他才覺得不對,怎麼會跟TOSHI約在錄音室?怎麼會跟TOSHI約在這間錄音室的休息室見面?這個他們當初分道揚鑣的起點。
回憶重擊他,他懊惱著,即便經過歲月的洗鍊,他依然無法及時體察這些細節。
發現自己的失誤,他看著TOSHI,半晌講不出話來,然後才僵硬地聊起自己的近況。
輪到TOSHI的時候,他發覺自己依然花了大半時間在端詳TOSHI的輪廓,很難專注在對話內容上。一來是他太過渴望兩人共處一室的感覺,太過懷念這個人在他伸手可及的位置;二來是TOSHI的言語感覺很遙遠,有種⋯⋯包裝繁複的感覺。TOSHI的禮數、TOSHI的謙卑⋯⋯每一樣都令他覺得奇怪,離搖滾樂很遠的TOSHI,令人陌生的TOSHI。
以前的TOSHI講話帶著鹹味,像是油炸脆片,有點調皮、有點無賴;現在的TOSHI講話卻透著甜軟,像棉花糖一樣,咬著沒勁,儘管每顆顏色都不一樣,吃起來卻都是一個味道。
他覺得TOSHI有事情瞞著他。
TOSHI說著自己過去的迷失,說著自己如何被恩人拯救。只是無論用字遣詞再柔雅、再意無所指,他怎麼聽都覺得讓TOSHI需要被拯救的罪魁禍首是自己。
他聽不下去。
每次他心緒凌亂時,TOSHI的手機就會響起。他不知道TOSHI在忙什麼,只是有種感覺,有件事情比和他見面更為重要。
看著TOSHI一邊道歉一邊站起來轉身出去接電話,他不禁皺起眉頭,一股隱隱的不滿在他心中發酵,他不喜歡事情超脫掌控的感覺。
當室內剩下他一個人,他才驚覺自己剛才又陷入了想要掌控TOSHI的惡習當中。忽然間,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他想退縮回音樂的保護罩裡,然後他的目光飄向了他準備好的樂譜和試聽帶。
如果只有HIDE能夠串起他們,那就讓HIDE來吧。以前他鬧脾氣的時候,進房間勸他的也是HIDE。到底有沒有人知道他希望TOSHI被他趕出去一次、兩次之後仍然會回來找他?以前每次他生氣砸的都是TOSHI的房間,那不是因為TOSHI特別衰,也不是因為TOSHI哪裡惹到他了,只是因為如果砸的是TOSHI的房間,TOSHI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非得進來安慰他不可了呀!
他拿出那張譜,〈Without You〉。因為沒有HIDE而起草的曲子,卻也因為沒有TOSHI而無法完成。沒有TOSHI的聲音,這首歌就不會完整,多重意義上的Without You。
至少他能確定自己這次做對了一件事情,他熟悉的TOSHI終於回來了,唱著他的曲子的TOSHI。
TOSHI一開口,他便流下淚來,因為聽了歌聲,他就知道這個人不是冒牌貨,無論因為什麼理由、覆上多少層面具,核裡還是他的TOSHI。
TOSHI聲音變得更乾淨了,在他沒看見的地方也提升到了這個境界了啊?過去他一直逼著TOSHI去追求的事情,結果在他不在的時候,TOSHI已經超越他的想像了,如果他那時候慢一點,是不是就不會失去TOSHI,不會痛苦那麼多年,是不是能夠更早聽見這樣的聲音了呢⋯⋯
果然只有TOSHI可以。
雖然他總是拿著更嚴格的標準挑剔TOSHI,但那條路上,就只有TOSHI一個人能走。畢竟打從一開始,他鋪的路就是給TOSHI走的。
要笑他固執、笑他心胸狹窄也罷,但他的心,就是只容得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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