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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口也好誤會也罷,如果經歷十年沉澱又再掀起,疊加了歲月的憔悴後卻比過去更加猖狂、鮮亮⋯⋯或許這個世界真的存在某種人類尚無法名狀的情感層次吧?
【YOSHIKI】
他在臥房床上醒過來,身邊的TOSHI穿著睡衣,釦子扣得好好的。
夢?
他掀開棉被,發現自己渾身赤裸,幾塊粉色紅斑從胸膛綿延至大腿內側。
果然做了啊⋯⋯
他再次看向熟睡的TOSHI,不知道為什麼不覺得意外,彷彿這是件遲早會發生的事情。跟這個人,做什麼事都不奇怪呢。
進了浴室,他撥了撥頭髮、舔舔嘴唇,對鏡欣賞自己坑坑疤疤的身體,唇上乾掉的血塊是他忍痛而咬出來的,從頸子一路往下綿延的數個嫩紅色吻痕來自某人有力的嘴唇,膝蓋的瘀青則得歸咎廚房堅硬的地板。
⋯⋯好久沒有這麼激烈的SEX了。
他回憶著痕跡產生的過程,笑了起來,爽快感油然而生。
除了相識四十年的童年玩伴,還有誰能陪我做到這地步呢?
他興沖沖地數起身上的吻痕來。十八個,破紀錄了!他不禁沾沾自喜,因為之前他一個晚上最多在女伴身上留下十七個吻痕,這回終於——
等一下,好像有哪裡不對⋯⋯為什麼吻痕在我身上?
慢著,我⋯⋯我跟男人做了?
這個念頭像鋼筋一樣貫穿他的腦袋。
昨晚是我跟男人的⋯⋯初夜?
他扶著洗手台垂頭懊惱起來,試圖消化這個事實。以前公主造型時期別人開玩笑他從沒當真過,還因為被男人搭訕到煩索性把長髮剪了,沒想到現在⋯⋯
都已經不是隨意胡來的青少年了,為什麼會忽然發生這種事?果然人生經歷過太多風浪,就會開始往奇怪的方向轉彎嗎⋯⋯不過認識我的人要是知道發生了這種事,到底會不會驚訝?怎麼隱約覺得大家好像不會太驚訝的樣子⋯⋯
算了,在好萊塢混這麼多年,音樂圈熟識的那些直男也不是沒人跟男人做過,這能算什麼大事?
判斷完畢,他豪氣地一腳跨進浴缸,沒想到撕裂感立刻從後庭殺上來,讓他登時腿軟癱坐。
⋯⋯好吧,是件大事。
唔,明明就沒有進去,這樣也痛?
這麼說來,就男人的角度來說,昨天那樣算是失敗吧?雖然雙方都高潮了,但沒有進去就是失敗吧?
無論如何SEX不可以失敗,非得再挑戰一次不可。
【TOSHI】
他睜開眼睛,聽見浴室裡的水聲。
YOSHIKI在洗澡啊⋯⋯
YOSHIKI醒了啊⋯⋯
視線逐漸對焦後,他第一個看見的是YOSHIKI那側掀起的被子,白色床單上留有幾斑血跡。
又流血了啊⋯⋯昨晚把人抱上來之後明明處理過傷口了。
唉!一做就做過頭了。
而且差一點就做到最後一步了,要是真的⋯⋯後果⋯⋯
他翻了身,把臉埋進枕頭裡。
真不想面對人生。
昨夜收拾殘局耗盡體力的他放棄了起床的意願,意識很快又被睡意帶走。
*
他推測YOSHIKI大概把早上的英文課取消了,因為他再次醒來時已經徹底錯過了那個時間,不僅身旁床位空蕩蕩的,房間也靜悄悄的,YOSHIKI似乎沒有在隔壁健身,照理說這個時間YOSHIKI應該要在那裡的。
⋯⋯昨晚為什麼沒忍住呢?
他強迫自己起身,拖著腳步走進浴室,對著豪華的大鏡子反省起來。幾個月前,遠在日本某座收留他的山中宅邸裡,他也曾站在這個大小的鏡子前反省。
那時候他面容憔悴、一無所有,現在吃了幾個月沒有預算上限的料理,神色健康多了,傷痕也痊癒了,門外更擺著一大堆來不及拆的紙袋,裡面全是YOSHIKI替他訂做的新衣服,包含他身上穿的每一件也是。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像個華麗的假人,和樓下櫥櫃裡的「YOSHIKI人偶」並無二致。他害怕自己只是一再重蹈覆轍,躲進每一個對他好的主人精心準備的展示箱裡。
肩膀隱隱作痛著,他轉過身,扭頭從鏡中端詳後肩昨晚YOSHIKI留下的抓痕,他伸手輕撫,血痕底下曾經是鞭傷,癒合了仍然會痛的鞭傷。此刻新傷掩去了舊傷,他暗暗希望新的回憶很快也能完全覆蓋舊的回憶。
梳洗完畢後,他戰戰兢兢地來到一樓,發現YOSHIKI坐在沙發上用電腦。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語氣道早,只能悄悄來到YOSHIKI身後,靜靜地站著。
說要重新做人,他卻不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個更好的人,住在YOSHIKI的房裡,做著YOSHIKI給他的工作,卻反倒弄傷了YOSHIKI。他明白自己得替YOSHIKI的傷口負責,畢竟會有這個結果他心知肚明,卻仍仗著對方無知縱容事情發生⋯⋯
他感覺不到餓。他今天的第一餐,是自己的罪惡感。
【YOSHIKI】
由於不太能跨太大步走路的關係,連上樓梯也會痛,他下一樓之後就沒再上二樓了。例行的健身和英文課統統取消,吃過廚師做的早餐後,他便一直坐在沙發上用電腦,把同志性愛知識查了個詳盡,直到被TOSHI的呼吸聲嚇得差點把筆電摔了出去。
「嗚哇!」他倏地闔上螢幕站起來。
TOSHI像是被他的反應嚇到似地,嘴唇半開,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你、你、你看到了?」他羞紅了臉,結巴地說。
「抱歉。」
「不,我才應該道歉,我什麼都不知道⋯⋯下次一定會成功的。」他尷尬地說。
TOSHI沒說話,眼睛越睜越大,然後吞了一口口水。
「你、你幹嘛?」他緊張道。
「有點餓了。」
「餓了?」他發現自己莫名心跳加速起來,又想起昨晚在被窩裡夢醒時TOSHI那野性的神情,不禁緊緊抱住手中的筆電。
「你吃過了嗎?」TOSHI問。
「吃過了。」
「那我自己張羅吧!你繼續忙,不打擾你了。」
「嗯⋯⋯」等TOSHI往廚房去的背影走遠了,他才伸伸舌頭小聲吐槽自己:「我在幹嘛啊⋯⋯」
他覺得這一切簡直自找的,跟設計師精挑細選弄了一堆他覺得最有男人味、最有殺氣的衣服給TOSHI穿,結果還來不及跟誰炫耀他的品味,自己就第一個先被煞到說不出話來。
他打開筆電想繼續查資料,但有些東西他越看越在意,男性之間與男女之間不同的步驟細節TOSHI實在太熟練了,那些根本不是從女性身上可以累積而來的經驗。
於是他小步小步地跟到廚房去。
「吶,TOSHI,那些⋯⋯你都知道?」他吞吞吐吐地問。
「那些?」TOSHI眨眨眼。
「那些。」他飛快地說,然後緊緊閉上嘴。
「嗯,很久以前有查過。」TOSHI低下頭,「抱歉,沒有好好⋯⋯」
「很久是多久?」
「二十幾歲的時候吧?」
「誒?為什麼那時候就⋯⋯」
TOSHI輕吐鼻息,自言自語般說:「為什麼呢⋯⋯」
【TOSHI】
在客廳四目相交那瞬間,他本以為YOSHIKI會拿東西打他、罵他胡來的,沒想到YOSHIKI居然道了歉,還提了「下一次」,讓他震驚得一度調適不過來,最後歸咎于血糖過低逃到廚房來重新思考。
YOSHIKI似乎很平靜地接受這件事了,雖然他孩提時代冰淇淋吃到一半初吻忽然被YOSHIKI奪走時,他也很鎮定地接受了,不過那絕對是兩個不同層級的事情,十八年前被YOSHIKI的髮絲騷到熱血奔騰才是這個等級的事。
如果要他認真回答,自己真的喜歡男人嗎?他不知道。
小時候他是很喜歡女孩子的,是愛上YOSHIKI之後,被前妻定義為需要矯正的同性戀,才一直那樣相信著,但他從來沒對其他男人有過遐思。一直以來,能在他心中掀起波瀾的,就只有YOSHIKI一人而已。他也記得有些時候不僅是波瀾,而是驚濤駭浪,並非單單昨夜。
年輕的時候他把那個波瀾當作青春期的溢出,成年之後他把那個波瀾當作寂寞氾濫的迷惘,後來他漸漸覺得,可能這種迷惘一輩子都不會消失。
不愛男人,只愛YOSHIKI,這個結論很奇怪嗎?怎麼聽起來有點像藉口或者誤會?
但藉口也好誤會也罷,如果經歷十年沉澱又再掀起,疊加了歲月的憔悴後卻比過去更加猖狂、鮮亮⋯⋯或許這個世界真的存在某種人類尚無法名狀的情感層次吧?
他的思緒被YOSHIKI一句石破天驚的宣言猛地扯回了現實。
「下次我們要用專門的水性潤滑液!」YOSHIKI忽然敲桌宣布,「一定要進去!一定可以的!」
這、這麼氣勢磅礡?看來昨晚應該還⋯⋯行吧?
他失笑,把焦慮收拾乾淨,露出虎牙笑開了嘴湊近對方,「哦?已經開始期待下次啦?我們什麼時候要?」
「我今天就會弄到潤滑液!今天就會!」YOSHIKI說著拿起電話。
「你該不會打算請助理買吧?」
YOSHIKI像是忽然驚醒過來,把電話像燙手山芋一樣丟開。
「沒有,」YOSHIKI說著習慣性地舔了舔嘴唇,尷尬地笑看著他,眼神中透著一股希望他趕快忘掉的期待,「絕對沒有這回事!」
他刻意微笑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我是覺得這麼高調不好啦!不過要是YOSHIKI這樣決定,我還是會支持的。」
「所以就說沒有了!沒有!我自己去買行了吧?而且為什麼不是你去買!」YOSHIKI叫著用力往他的肩膀一推。
他笑著逃開,本以為YOSHIKI會追上來,結果發現對方屁股才離開椅子,就發出無聲痛喊,整個人彎下腰去,痛苦難耐。
「對不起,還好嗎?」
不過YOSHIKI果然是YOSHIKI,就像過去面對所有傷痛一樣,吸了口氣後還是自己站了起來。
【YOSHIKI】
上午的行程被他任性地清空了,但下午還是必須照常進錄音室工作,他可不想跟任何人解釋為什麼他不方便去錄音室。這導致他一下午都極度煩躁。
痛。怎麼會那麼痛?
他身上已經有很多揮之不去的疼痛了,沒想到光是這樣也可以再加一個,而且比其他的都還痛。他覺得十分丟臉,明明只是個算不上大事的小傷,只因為發生在敏感處,他就被弄得站不直、走不好,跨大步一點就要腿軟,這副德性簡直愧對他一路走來踏遍各種傷口的英勇。
由於走動很痛的關係,他盡可能地減少去洗手間的次數,這就代表他的喝水量必須減少,而喝水量一減少,他就更煩躁。
每一次去洗手間他都會確認後面的傷口,而每一次衛生紙都沾了血,即便是再柔順的材質,碰到皮膚還是痛得要命,加上血會凝固,凝血被搓下的瞬間,那個痛更是讓他連靈魂都想吐出來了。
而且他還不能發出聲音。
因為前陣子他才因為甲狀腺的問題昏倒過,現在大家都對他的健康狀況都緊張得要命,如果真的尖叫出聲,鐵定所有人都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衝進來。要是發生了那種事,他真的會認真考慮開除所有人,或者直接關在家裡兩年不出門。不過無論任何一種選擇都會導致他一大堆合約違約,並且官司打不完,所以他死也不能叫出聲。
錄音室每間房隔音都很好,偏偏就是洗手間沒有隔音,下次翻修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考慮進去!
【TOSHI】
他沒想到YOSHIKI當天晚上就拿著潤滑液說要再試一次,提出邀請的時候身上還穿著件質料柔軟滑順的睡袍,開襟開到一個介於性感和禁忌的程度,剛洗完澡的身體散發著微熱的水氣與清香,髮尾還是濕的。他嚥了口口水,又覺得自己的反應太明顯了,趕緊咳了一聲。
他不知道YOSHIKI最後是怎麼弄到潤滑液的,不能請助理買的話,難道真的自己去買了?不是吧?就算戴了帽子、口罩和太陽眼鏡,身姿和髮型還是會輕易被歌迷認出來吧?真的沒有幾個男人會那樣站呢⋯⋯
不過YOSHIKI的交友圈很廣,或許會有同性戀友人可以代買也說不定。
啊,同性戀友人,如果真的有的話,還真的有點在意。
「誒?今天就要?」他驚訝地回,「你的傷還沒好吧?」
「沒問題的!不會痛,我都準備好了!」YOSHIKI信心滿滿地說。
他一點也不信。正常來說過了一天頂多就是結痂,不可能好到可以再度拉扯的地步,何況那種位置的痂,連正常走路都有可能不小心拉扯撕開,一整天走那麼多路,說沒事?不可能。
他本來還擔心傷口會影響今天YOSHIKI在錄音室的表現,但YOSHIKI舉止優雅、動作流暢,彷彿早上的痛都是假的一樣。不過一回家他就知道YOSHIKI是撐出來的,因為除非累到睡著,YOSHIKI從來不會一回家就癱在沙發上那麼久,也不會緊接著在浴室待那麼久,然後每一步都走得輕巧緩慢。雖然很敬佩YOSHIKI能做到這種程度,但他還是不禁嘆了口氣。
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要逞強呢?
不過這種話還是別說的好,於是他說:「還是休息一陣子吧?」
YOSHIKI似乎以為他一定會答應的樣子,失望頓時寫了滿臉,但還是說:「嗯,就照你說的吧。」
【YOSHIKI】
TOSHI嘆氣了,而且還一臉絕對不要的樣子,讓他大受打擊。
我都把自己送給你了,你居然不要?
⋯⋯昨天真的那麼糟嗎?
仔細回想了一下,他好像沒有被女人拒絕過,頂多就是空不出時間或是生理期不行,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要「休息一陣子」,那不是分手的潛台詞嗎?
果然SEX失敗的話還是不行吧?
無論是做為一個男人,還是做為YOSHIKI,他都不容許SEX失敗。
【TOSHI】
他忽然覺得事情變得有點奇怪,現在YOSHIKI到底把他當做什麼?他們是兩個男人,常年的好友,然後忽然間就做了耶!難道不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震驚、自我懷疑和處理罪惡感嗎?居然第二天馬上約他再做⋯⋯
雖然中間有十年空白期,但他可非常確定YOSHIKI一直都是異性戀呀!何況這人從小到大談過的戀愛有幾次是認真的他數得一清二楚,其中大多數呢⋯⋯玩票性質吧?
所以我現在跟那些人沒有分別了?
他忽然覺得一股悶氣鬱積在胸口。我的愛看起來有這麼膚淺嗎?還是太隱晦了所以被當成了遊戲?因為順序錯了嗎?YOSHIKI意外吻我、我意外告白、意外同居、意外發生關係⋯⋯太多意外了所以反而讓人沒法當真?
這天他們還是同一間房,在沒有肢體接觸的情況下度過了一晚,然而隔天早上,他邊漱口邊打開浴室櫃子尋找刮鬍水時,差點把整口牙膏水吞進肚子裡。櫃子裡擺著滿滿一排全新的清洗器、擴張器、各種口味的潤滑液⋯⋯道具齊全的程度簡直可以架攝影機拍三級片了。
此外,YOSHIKI也不再隨意叫外食了,每餐都有固定的蔬果,計算膳食纖維,還開始吃納豆,彷彿在做演唱會前的身體管理一般。
到了晚上,YOSHIKI把擺滿樂譜的客房清出來給他,他不太確定這意味著什麼,但這好歹可以讓他好睡一點,床上有一個令人分心的傢伙實在一點助眠效果也沒有。至少在下一次他禁不住誘惑之前,應該要先跟YOSHIKI好好談談。
只是隨著時間過去,YOSHIKI好像一點都沒有要討論這件事情的樣子,工作的時候不會這很正常,但連每天在家裡也都若無其事地跟他討論國際新聞、友人趣事、異業合作案⋯⋯一如往常,彷彿那件事情從來沒發生過。
⋯⋯好聚好散的砲友?
他幾乎不敢確定他們的關係是退回了原點,還是根本就沒有開始。
【YOSHIKI】
傷口癒合之後,他又自己照著教程練習了兩週,從清潔到擴張,順便安插了幾組有意思的體位訓練到健身流程裡,飲食控制也絲毫不馬虎。
這天,當一切準備就緒,他一把抓了潤滑液,風風火火地走向客廳,但一看見TOSHI他又反悔了,猛地折返,把潤滑液放回房間,開始低頭思考。
似乎還應該準備一些其他的東西,讓快遞送花來太不浪漫了,但要買的話就要等明天,他等不了。飛快琢磨了幾個計劃之後,他看見了自己襯衫上的玫瑰繡花,靈光一閃,於是開始搜蒐集屋子裡所有的玫瑰花。他的屋子向來都會定期更換新鮮的玫瑰花,所以要蒐集一大把並不困難。
【TOSHI】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YOSHIKI一直在屋子裡跑來跑去的,而且還穿得很性感。腳步聲忽遠忽近,他聽見一次就分神一次,手裡的文件看了大半天也沒看進腦袋裡。最後他終於放棄閱讀,站起來去倒了杯水。
回到沙發坐下後,他一面喝水,一面覺得今天屋子似乎感覺特別單調,好像少了什麼。接著YOSHIKI穿著半透明的黑紗襯衫出現在他眼前,手裡拿了一束紅玫瑰。
他印象中YOSHIKI已經洗完澡很久了,髮尾應該不會濕到現在,而且連襯衫都是濕的,緊緊貼在肌膚上,身體曲線好明顯,還化了淡妝。他不安地併起膝蓋,緊張地連喝了兩大口水,順了口氣,緩緩放下杯子。
YOSHIKI拿著那束玫瑰,在他身旁故作隨意地坐下,但身體距離僅五公分遠,怎麼看都是精算後的結果,香水味飄了過來。YOSHIKI頻頻偷瞄他,一下子笑一下子不笑,似乎想裝酷,卻又無法克制地覺得覺得丟臉。
他在心中嘆氣,他很想認真聊聊,但YOSHIKI現在的樣子讓他腦中一片混亂,本來組織好要說的話也潰散得亂七八糟。
「你是怎麼看我的呢?」他放棄掙扎,直接開了口,望進對方藏在妝容之下的美麗眼睛,那雙彎成誘人弧度的細長雙眼,「對你來說,這是遊戲嗎?」
問出口後,他忽然覺得心中沒有癒合的舊傷在裂了開來,撕扯脆弱而沒有光澤的皮膚,血液迸流而出⋯⋯但真正流出來的,是眼淚。
——啪的一聲滴落在沙發上。
YOSHIKI忍著笑的嘴忽然鬆了,月彎的眼眨了一下然後呆愣住。
「YO醬,現在的我沒辦法玩遊戲⋯⋯我玩不起,再也玩不起了⋯⋯」他沒有想到眼淚會掉下來,但仍然任由自己情緒潰堤。重組樂團以來的記憶湧上來,緊接著是解散以來的記憶,然後記憶回到了他第一次因為眼前的人感到迷惑的時候。
十八年前,他二十七歲。
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嗎?
十八年時間過去,他仍然處理不好這份情感,曾經深藏、曾經訣別、曾經封印、曾經看輕,也曾經看淡,曾經以為就算自己處理不好,時間也會助他一臂之力。一路走來,他們變換過各種關係,他不知道YOSHIKI怎麼看,但他始終很努力地試圖把對方安插在心中不同的位置,只是沒有一個位置合適,所有YOSHIKI待過的地方,都留下了清也清不乾淨的毀壞殘骸。
如果回到十八年前,他會咧嘴一笑毫不猶豫地接受這個邀約,但現在⋯⋯他只覺得身心俱疲。
他沒辦法再一次安排YOSHIKI的位置,沒辦法再一次受傷。
【YOSHIKI】
他慌了。他以為事情進展順利,只有一些小障礙待清除,但TOSHI的眼淚不是這麼說的。
濕透的身子忽然變得好冷,他開始全身發抖,然後瘋狂地將TOSHI抱住。拿著玫瑰的手鬆了開來,血紅玫瑰一枝枝散落,從沙發滾向地面,如珠落玉盤般輕輕彈起又無力落下,幾瓣鮮紅在坐墊邊緣脫開,優雅而哀傷地從空中飄落。
但這些他都沒有看見,渾身冰冷的他只剩下眼眶還是熱的,來自深淵的哀楚幻化作晶瑩,在TOSHI肩頭暈染開來。
因為太過懷念TOSHI的笑容,所以他以為現在這樣一切都好了,以為只要回到和從前一樣親密,甚至更加親密就行了,最後只差SEX一關。
難道不是這樣嗎?我都已經在這裡了,全心全意奉獻自己,無論是物質還是心靈,就連在X,我也成為了更好的團長、更好的製作人不是嗎?我已經不是壓力來源了吧?
——我已經站在你身旁了不是嗎?
他以為剩下那些沒辦法好好解釋的情感,只要任其隨情慾流動就可以了,難以名狀的事物總是會自行把人們帶向對的地方。
從小時候的氣喘,到後來的頸椎問題、肌腱炎等,對他來說,第一個擋在眼前的挑戰向來是身體的限制,身體限制突破了之後其他一切都相對簡單,然而對TOSHI來說似乎不是。
「TOSHI⋯⋯什麼?你在說什麼?」他哽咽起來,不知是被對方被傳染了,還是源自對未知的恐懼,抑或是眼前脫序的情景超脫了他的⋯⋯掌控。
我又犯了相同錯嗎?
眼淚忽然以倍速落下,他意識到,唯有這個錯他不敢再犯,他比誰都害怕。
TOSHI輕拉開他,吸了吸鼻子,看著地面說:「這不是挑戰,不是另一道等待突破的壁壘,不是跟男人做愛了就能證明你比昨天更強。」
「這不也是你想要的嗎?」他不捨地鬆開手,開始擦眼淚,肩膀止不住地一跳一跳抽動著。
TOSHI沒說話。
「我們之間哪裡不對了嗎?」他問。
「你的身體好冷,先加件衣服吧?」TOSHI的手離開了他的身體,但他反倒抓得更緊了。
「TOSHI你說呀!怎麼回事?」他說,聲音因為身體抖個不停的關係跟著顫動,然後他打了一個噴嚏。
「沖個熱水澡吧?別感冒了。」TOSHI柔聲說,聲音裡壓抑著哭腔。
「不要!我要先聽你說,你有話要說不是嗎?」
然而TOSHI的回答是抿唇起身,拉著他的臂膀往二樓走。他拖著腳步不甘願地低頭跟上,旋轉樓梯爬得他好暈,濕答答的幾撮瀏海在眼前晃盪著。
「等一下你又會裝得跟沒事一樣,明明就不是沒事,讓我知道啊!」他又說。
TOSHI踏上二樓,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幾秒鐘,但終究什麼都沒說就轉回頭去。
「TOSHI你說話啊!」他激動起來,衝了上去,繞到前方用雙手肘扣住TOSHI的脖子,但TOSHI只是順勢將他一把推進浴室,門在他們身後砰地關上。
他在掙扎之中被一言不發的TOSHI放進浴缸裡,然後他放棄掙扎,靠著邊緣癱坐,淚水讓他視線中的TOSHI變得模糊,TOSHI拒絕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而他現在更看不清TOSHI臉上的表情。
身影模糊的TOSHI跟著踏進浴缸,跪在他面前扭開水龍頭,轉到花灑的位置。落下來的先是冷水,然後漸漸冒起溫暖的白煙,就這麼打在兩人頭頂,他們從領口一路濕到了褲管。水熱呼呼的,與其說像雨,更像眼淚。
他仰頭,在煙雨朦朧中輕聲問:「如果你不說的話,那我們跟以前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TOSHI說話了。
他從來沒聽過TOSHI說出這麼可怕的話。
*
「YOSHIKI,我是你用三億元買回來的玩具嗎?」
說著這句話的TOSHI頭髮全濕了,黏在臉上,看起來生無可戀。
他忽然意識到,對TOSHI來說,把人生踩得一塌糊塗的,永遠是發生在眼皮底下,卻看不見的金錢關係。
他張嘴啞口,沉默了好久好久,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知道?」
「還有誰敢下這個賭注?誰知道重組了樂團後你會不會決定畫個休止符就結束?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你的頸子什麼時候能開演唱會、什麼時候不行,也沒有人能逼你出專輯⋯⋯這是一筆只有你才知道能不能回本的投資。」
說著這些話的TOSHI看起來異常陌生,從小到大,他們兩個之中懂得替樂團找財路、和各路龍蛇混雜的生意人打交道的永遠都是他,TOSHI就是在後頭管管帳、省省錢、道歉打圓場,因為TOSHI保守,總是看不見有賭才有贏的那一步。只是他沒想到,當有一天人生逼得TOSHI必須看見時,卻一眼看見了他最不希望被看見的地方。
「計畫是竹田提的,但錢是我出的沒錯。」他豁出去了,說出口之後,他覺得釋然,終於不必再獨自承受這件事情。
TOSHI先是低頭慘笑,然後往後倒去,躺在沒有熱水澆淋也沒有溫暖煙霧的浴缸另一頭,和他對坐。
他坐起身解釋:「但那是個好計畫,不是嗎?他不是什麼道德高尚的傢伙,但他有本事去MASAYA那裡走一遭,我為什麼不能跟他合作?簡簡單單一個餌,就讓MASAYA上鉤了,也讓你察覺到事情不對勁,從結果來看,不是很好嗎?如果拿三億元給MASAYA就可以讓你回來、讓其他受害者也脫離、讓X重組、讓歌迷開心,那真的是太便宜了!」
「YOSHIKI,我是不是從來就沒有從你的手掌心走出去過?」TOSHI仰頭靠在浴缸邊緣,抬起手臂蓋住雙眼。
「如果你可以看出來MASAYA他們最終目的是錢,你為什麼看不出來我的最終目的是你!我要的不是只有你的聲音,年初的時候你發不出聲音我不也要你來了嗎?我要的是做為一個人的你,我要的就是你!我只是要你而已,要你又有什麼不對?」他撲上去抓起TOSHI的衣領,兩人又回到了雨霧之中。堅硬的浴缸底部讓他膝蓋上的瘀青又痛了,但遠不及心那麼痛。
「所以你用三億元買下我了,那現在你要我做什麼?一輩子當你的玩具?」TOSHI自虐地笑著,手離開了眼睛,但眼睛裡是空的。
那個樣子他看得難過,但更生氣。
「我買的是你的自由!TOSHI,你可以不要我,沒人逼你留下來!你現在就可以走!沒人攔得住你,從來就沒有!從哈姆雷特到退團,沒有!你現在就可以走!可以把我的身家財產全部帶走,連我的命一起拿走好了!」他吼完後鬆了手,在眼淚奔騰中低頭跪坐下來,哭到後腦勺都痛了,熱水的澆淋也無法緩解。
TOSHI啞聲說:「但我希望你攔我。」
他抬頭,怔怔地望著TOSHI。
「你這輩子誰都沒攔過,我一直以為我會是唯一那一個。」TOSHI靜靜地流著淚。
「我那時候攔你,你會留下來嗎?」
「不會。」TOSHI說,「但我會永遠記得你攔過我。」
「TOSHI,我沒辦法改變過去。」
「我知道。」
「那我們就不能有未來嗎?」
「我不知道。」
【TOSHI】
「TOSHI,你愛我嗎?」
YOSHIKI仰著頭,臉上的妝早已被沖淨,樸素而乾淨的容貌是他最喜歡的樣子,方才灰青的唇已經恢復了平時的紅潤,長長的睫毛沾著水珠,細細的眼是憂傷而寂寞的弧度。
YOSHIKI問出了那個每一次他被女友問都覺得難以回答的問題,只是這一次,他心中早有答案。
給不出去的答案。
「這裡沒有說過愛的人,是YOSHIKI喔。」他輕聲說,用的是剛剛好不會被水聲蓋住的音量。他已經盡量放輕了,卻仍覺得傳進耳裡的嗓音似乎非常痛的樣子,然後不知為何,他又補上:「那個無論有什麼想法,都會忍不住脫口而出的YOSHIKI,從來沒有說過愛我喔。私底下,一對一,從來沒有喔。」
這麼說的時候,他不禁覺得自己殘忍,他再明白不過自己有多擅長這種恰到好處的諷刺,卻拿來用在這種地方。
為什麼要往自己心上再劃一刀呢?為何要說些對誰都沒有好處的話呢?為什麼要說些傷害彼此的話呢?
熱水沿著額際從兩頰不斷滑下,無論其中是否摻雜著眼淚,他都感覺不出來了。他失去力氣在池底躺了下來,排水孔被他的身體堵住,水逐漸淹了起來,漂起他的頭髮,淹沒他一半耳朵⋯⋯從花灑落下的水倒灌進鼻孔中,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能在悲傷中溺斃。
「愛什麼的⋯⋯你是我活著的理由啊!」YOSHIKI說,把他從水中猛力抓了起來,「如果沒有X,我老早就是館山海裡的一具屍體了,我的X在高中畢業那年本就該結束了,是你說要去東京繼續搞的啊!TOSHI,那是你說過的話啊!是你要我為你活一次的,是你說將來要去麥迪遜花園廣場開演唱會的⋯⋯都是你說的、全都是你說的啊!X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你的團了,是你耍浪漫,不看法律條文、不管人,以為大家都是好朋友就能做樂團,所以最後才統統我做啊!重組也是你說要重組的,我要的從來就只有你而已,你不懂嗎?我的命從那個時候就是你的了⋯⋯TOSHI!我、我不能夠用三億元買一個活著的理由嗎?」
熱水跟YOSHIKI的眼淚在下巴彙流,嘩啦嘩啦地落下來,打在他的胸膛上,像鉛球般沉沉壓著他。那瞬間,他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一直被深愛著,就算害怕,他也早已習慣那個重量,或許正因為一直被強烈地深愛著,才沒辦法從過去的交往對象身上感受到足量的愛。
他曾經以為他想要的是自由,但踩過歲月之後,他終於明白自己只需要一隻手伸過來狠狠貫穿他的胸膛說「我要你」。
【YOSHIKI】
流浪半個地球,他的英文發音依然會讓初次見面的洋人皺眉,母語語感卻早已被打亂,表達不出心中的細緻與繁複。
和他交往過的女人沒人相信他的永遠,她們都很把握當下,到了適婚年齡就提分手,彷彿清楚他總有一天會走。他曾生氣那是搖滾樂手的污名,現在卻不禁懷疑或許任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心早已留給了一個人。
全速前進時,颳過身邊的風可以讓他忘卻寂寞,只是當他走累了,卻沒有一個胸膛可以讓他依靠。他早已把孤獨當作夢想的代價。
當所有人都跪在他腳下,他獨缺一個佔有他的人,所以當年他會總說要把自己送給女友,才特愛買禮物到處送人,因為禮物就是他自己。
「YOSHIKI,我要的是真正的愛,我要的是一生喔。」
TOSHI屈腿坐直起來,兩人的腳邊出現了一道小漩渦,浴缸裡的水快速消失,轉呀轉地帶走了兩人的淚水,帶走了溶解的武裝與自尊,還有很多年份的誤解。
「YOSHIKI,我要的是一生的幸福,因為那是我會給你的東西,如果你不能給我同樣的東西的話,我寧可什麼也不拿。」
他撲上去抱住那個唯一能夠這樣告訴他的人。
「我愛你。」他無法輕易說出這幾個字,但現在,要他說幾次都沒有問題。
他感覺到TOSHI的手臂在他身周收緊,然後是哽咽退去之後,低沉、溫暖的嗓音,「我也愛你。」
嗓音從他耳邊滑了進去,掀起體內的騷動。他意識到自己自己不只被那個聲音包圍,而是被好多東西包圍著,溫熱的水、蒸氣、水聲、TOSHI的嗓音、溫暖的雙臂,全都在這個小空間迴盪,一個也沒跑掉。
好暖和。
他發覺自己從很久以前就很希望被這麼包圍著,在他說他想被縛手縛腳吊起來拍專輯封面的時候;在他助跑起跳擁抱每個團員,希望他們之中有人能用同樣的熱情抱回來的時候;在他說他要躺進棺材拍MV的時候;在他說他要把鼓跟琴擺在同一個小高台,在自己身邊圍成一圈的時候;在他只有在飛機上才睡得著的時候⋯⋯
或許他根本不需要有那麼多東西包圍他,他只需要一個落腳處,一雙手臂,在世界都把他的決心當笑話嘲諷、把他的抉擇當藉口鄙夷時,有一個人即便遭到世界背叛,仍願意因為一句邀而來到他面前,名為家人的存在。
我堅信名為當下的瘋狂。
他曾在歌詞裡這麼說過,而今他仍然如此堅信著。但這不代表他不相信永遠,不代表他會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後變得不再相信永遠,無論是樂團,還是感情。
他們永遠都踩在規則的邊緣,無論是當下還是永恆,他們都會緊緊擁抱著彼此這樣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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